城墙
北京新城的建设很快以惊人的速度展开了。新的街道,新的建筑,展示着新中国成立以后蓬勃而富有朝气的新气象。然而,当梁思成欣喜于新中国变化的同时,那些凝聚着几个世纪沧桑的古建筑的拆除,又让他不由得发出遗憾的叹息。城楼没了,牌楼没了,梁思成最钟爱的城墙也没了。
梁思成与城墙的情愫可以追溯到1912年,这一年,11岁的梁思成随父母辗转从日本回到中国。这是他第一次穿越古老的城门,走进被城墙环绕的古城——北平。此时,他还不可能以一种科学的眼光去审视深藏在这个城市背后沧桑而深邃的韵味。然而,那巍峨的古城墙和悠缓的驼队撒下的一路铃声,却深深地印在了梁思成童年的记忆中。
1949年3月,北平和平解放后,当时已是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的梁思成根据中共中央关于保护文物的指示组织编制了《全国重要建筑文物简目》,这本油印的小册子被分发到准备南下作战的解放军各部。翻开第一页,其中提出的第一项文物,就是“北平城全部”。
在梁思成心中,北平不但是他的家,更是他在几十年对中国古代建筑的研究中最珍视的一座古城。在他看来,城墙围起的这座伟大城市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杰作。于是,当建国之初,随着北京新城建设的开展,古城的城墙和城门也随之面临被拆除的命运时,梁思成,成为了第一个发出不同声音的人。
为了拯救他所钟爱的城墙,1950年,梁思成写下了《北京城墙存废问题的辩论》一文。在这篇文章中,梁思成不但表达了城墙不阻碍城市发展的观点,还用诗意的语言描绘了一幅城墙之上的画卷。“这应该成为一个全长将近四十公里的世界上最伟大的环城公园。登上去,可以壮阔我们的胸襟,舒活人民疲劳的筋骨,古老的城墙可以担负起新的使命。”学者王军说。
1951年,梁思成与林徽因精心描绘了他们寄予在城墙之上的理想,对他们而言,古老的城墙无疑是具有永恒的生命的。然而,梁思成热情的建议和美好的憧憬并没有挽回城墙即将消失的命运。1952年年底开始,北京外城城墙因为妨碍交通,限制首都的发展被陆续拆除。古城保护者对北京旧城的根本性改造,很快波及到了北京中轴在线的建筑,王军在他的著作《城记》中,记述了50年前的一段往事。
他说:“对于中轴在线的建筑,梁先生一直是非常的爱护,那么中轴在线的建筑的拆除对他的刺激是很大的。你比如像永定门瓮城,1951年年底拆的。第二年又把阜成门的瓮城给拆了。那会儿梁先生到苏联访问,回来之后就知道没了,气得说,怎么没跟我讲!气得不得了。后来又拆地安门,他说现在关键是要考虑怎么把地安门给保护下来,地安门是皇城的北门,也是中轴线上很重要的一个建筑。我们得早点做规划,否则要被动。但他说过这句话没几个月,地安门就荡然无存了。”
1952年,长安左门、长安右门拆除。1954年,地安门拆除。1957年,永定门城楼箭楼拆除。20世纪50年代,面对他钟爱的城门和城墙被拆毁时,梁思成曾经说过一段著名的话: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的一块肉,剥去一块城砖像剥去我的一层皮。然而,疾速前进的历史并没有眷顾那曾经在风霜雨雪中挺立了八百多年的老城墙。
作为一个有着强烈良知与责任感的学人,梁思成并没有因为挫折而停止他的建议与呼吁。1953年,当听说北京的牌楼也即将因为改善交通的需要而拆除时,梁思成更加不能平静了。提起此事,林洙十分动情:当时吴晗先生作为北京市的副市长,要坚决执行这个指示。可是梁思成坚决要保护牌楼,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有一次二人僵持不下,梁思成就直接就跑到中南海去见周总理。当时在历代帝王庙前有东西两个牌楼。梁思成指着牌楼,对周总理感慨地说:“你看,在夕阳西下的时候,通过这个庙看过去,是非常非常美的景致。”总理笑了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淡淡地回了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梁思成为保护古建筑所做的努力也曾经为他带来几次胜利,其中之一就是对北海团城的保护。团城曾是古代帝王的观景台,登上团城,旧京白塔碧湖,绿树红墙的景色被称为天下第一美景。团城脚下的金鳌玉蝀桥及两侧牌坊,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而此时,为了贯通阜成门至朝阳门的东西马路,一些工程负责人在讨论会上提出了拆掉团城和金鳌玉蝀桥的决定。梁思成当年的愤怒,林洙今天仍记忆犹新:“他特别特别生气,站起来指着对方的鼻子说,既然你们认为一定要这样修一条笔直的马路,那还有什么可讨论的?不必讨论了,就把团城拆掉,把金鳌玉蝀桥拆掉,修一条笔直的马路通过去好了!然后他就不再讨论了,直奔中南海,找到周总理,跟总理说这个团城为什么一定要保护下来。总理亲自带着苏联专家,视察了一下团城,最后决定团城不再拆除。”
团城就这样保留下来了。在那个破旧立新的年代,梁思成保护古建筑的理想毕竟是不合时宜的,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势必会淹没于声势浩大的建设浪潮中。然而,今天,当我们以冷静的眼光去重新审视这段历史时,不禁会想起50年前梁思成说过的话:“事实会证明,我是对的。我敢于争论,一个人没有主见是不行的。”时任北京市市长的彭真曾笑着回答他说:“你在对待古建筑方面,简直是个‘暴君’”。
然而,人们又怎么能够想象出梁思成像个“暴君”时的样子呢?在人们的眼中,他是那么温文尔雅,又是那么谦和。5圆梦20世纪50年代末,北京外城城墙基本被拆除。随着1965年地铁的开工,内城城墙的拆除工作也随即开始,至1969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更是达到高潮。此时,病中的梁思成在家中听说了即将拆除西直门城楼的消息。罗哲文拍摄的元代城门洞林洙说:“拆西直门时,忽然听说发现西直门城墙里边包着一个元代的城门洞,梁思成简直兴奋极了,他跟我说,你能不能到西直门去帮我拍几张元代的城门洞?我当时想都没有想,就说你干吗呀?咱们现在躲都躲不过来还往枪口上撞。刚说到这儿,他就特别特别痛苦地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意识到,这个话说得太过分了。我就说,其实我现在最关心的是丈夫的健康。可是他已经非常非常难过了。”
幸运的是,梁思成的学生罗哲文拍下了当年林洙没能拍到的照片。从开始拆,搭上架子,到拆了一半,到最后全拆出来了,罗哲文差不多隔几天就去看:“西直门是当时保存最完整的一个城门,有箭楼,有城楼,有瓮城,有栅门,有栅楼。西直门要拆,我就照了相。”然而,因为当时的政治环境和健康状况,梁思成已经没有机会再看到这些照片了。1972年,梁思成结束了71年的生命历程,也是在这一年,有着八百余年历史的北京城墙彻底拆完了。
许多年后的今天,历史又从起点回到了原点,当年梁思成构筑在城墙之上的理想,如今在北京城仅存的东便门明代城墙遗址上实现了。尽管,这梦想姗姗来迟了半个世纪,但这毕竟是一段圆梦的城墙。
远处的现代建筑提醒我们,今天的北京,正以惊人的发展速度展现着现代大都市的魅力。与此同时,如何保留北京古都风貌,仍然是今天许多人正在研究和探讨的课题。北京正在改变,历史终将远去。然而,或许只有留住昨天的记忆,我们才能更加清醒地面对今天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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