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澈的水渠沿青街而行,这是先人建村寨的古老智慧。水渠里的水不会因为溪水涨落、丰枯受到影响,因为水清且浅,取水方便,还很安全,这在很多浙南的古村、古民居的建筑中随处可见,有些村落的水渠还有消防作用。水渠和青溪间有条小路间隔,路面靠近水渠的一侧,每隔半米到一米,就做出一个小水池和洗衣板,方便村民洗衣洗菜。透过地面上平滑的洗衣板,千百年来村妇们手持衣捶,“啪——啪——啪”敲打衣服时有韵律的节奏,依稀回响在耳畔。
青街的一侧是水渠,另一侧则集中了较多的民居和大宅院。古时,村民进出交通往往步行于石板小道,或沿溪竹筏漂流,古青街就是联系山内外的交通要道,街侧房屋的建筑材料就地取材,由溪石相垒而成,建筑以木结构为主,连接屋与屋之间的路面以青石、卵石铺设,形成石板、卵石街巷,并向西呈脉络状辐射。
平阳县青街乡前临笔架山,后倚月落山,左首金钟山,右首睦山,是四面环山地形。现在保留的古青街沿青溪而行,全长约300米,宽约3~4米,呈弧线状。新的青石板与老的青石板相杂,很好辨认,表面温润有光泽的便是老石,当年,乡民们从山上伐竹运送时,将长长的竹竿捆成扎,从石面上拖曳而过,长此以往,粗粝的石板被生活磨砺过,渐渐平滑,风过无痕。
当地流传着青街的由来:南宋时,有村民周八奋发习文从武,其嫂承诺,若能中榜,将用青石铺路迎接。后来,周八中了榜眼,其嫂为不食言,先用青布铺路五十丈相迎,后改为青石,于是“青街”作为街名,千百年保留了下来。
现在的青街乡也因这青石街道而得名,而离此不远的南雁镇至今尚有五十丈村,以家家户户生产好吃的平阳粉干而闻名。
青街竹
青街乡不过21.63平方公里的土地,其中竹林就占了1.2万亩,有100多万株,家家户户几乎都有竹林。
中国古代文人雅士与竹子的渊源,不知肇始何时,似乎是天然成就的一段缘分。竹子的风骨、画意,早被写入、画进诗中、图中,千百年流传。苏轼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而在古代园林中,粉墙为纸,翠竹为影,便是一幅幽篁图。
作为一种植物,竹子也有颇多可爱之处,首先是易种。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说,竹子“移入庭中,即成高树”,几乎是“朝中夕荫”,一种上竹子,俗人之舍即成高士之庐。
如果按照中国文人的标准,青街无疑是个雅地。而对于青街的乡民来说,竹子无关风花雪月,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据史料记载,唐时,青街有人聚居时,就有人贩卖竹笋和竹子。之后,竹子一直是青街的主要经济作物。
顺溪屋。顺溪木构青瓦、沉淀几多人文历史的陈氏大屋再知名,还是排在了青街毛竹之后。在我看来,先人们是把生活的本源排在第一位,正是所谓的“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滋润青街万亩青竹的青溪,在青街、睦源乡境内,源出白岩山,经睦源、王神洞、青街,与顺溪在矾岩大桥汇合,全长约10公里。青溪的源头是另外三座大山,一溪来自东南的南网山,一溪来自正南的南朱山,一溪来自西北的九岱山。三溪汇集青街村,向东北而出青溪,宽缓的溪流从乡间穿过,在下游的水头镇流入鳌江。雨水丰沛时,山间蓄积的洪流极快就被流泻到更低处,泥土流失现象很少。
千百年来,在温润潮湿的空气、轻柔的日光等因素作用下,山间土壤营养特别丰富,富铝化程度很高,普遍呈偏酸性的黄泥,这是最适宜毛竹生长的环境——于是,这里的竹子长得特别高、特别壮;竹笋特别甜、特别大,上世纪70年代,当地曾出产过一只24公斤的竹笋,被传为“笋王”。
继在平阳南湖吃过清水汆马蹄笋、清汤马蹄笋,在平阳莒溪吃过酒糟毛竹笋、咸菜炒笋之后,在青街又吃到了鸡蛋炒毛竹笋,滑嫩金黄的鸡蛋花包裹着清甜爽口的笋片,倒也是另一种风味的美食。
这个季节出产的自然是冬笋。
青街乡常务乡长周丽君带我们去竹林。据说没出土层的冬笋最为可口,所以冬笋并不好找。凋落的竹叶厚厚地覆盖着土层,连土层上的裂痕都很难寻找。
有经验的挖笋人,常通过寻找竹鞭而找到冬笋。
远远地,竹林里隐隐飘来似有若无的歌声,语言晦涩,含义难辨,对不懂畲语的我们来说,歌词即是音符,词曲便是韵律,只欣赏就对了。
青街是个畲族乡。很多畲族人家都藏有自己的歌本,平时上山砍柴,下田耕作,有事无事,顺口可歌;年轻人聚会,谈情说爱,更少不了畲歌来助兴传情。不过,这些风俗都在渐渐消失,在青街,只有50岁以上的部分畲民还会唱畲歌。
在竹林里挖竹笋、唱畲歌的正是几位年龄在60岁左右的畲族妇女,乡野集市,想歌便歌。挖笋时唱的这首歌就叫《笋》,大致含义是“毛竹长笋让人挖,挖出的竹笋很漂亮、很好吃”之意。
冬笋个头小、滋味淡,并不算什么特别的佳肴;青街久负盛名的是春笋,清明节前,临近乡镇的人家都等着春笋棉菜饼。
清朝末期,青街种笋人选了大小一致的春笋,用红绳扎成双,笋壳上还贴了“青街”的字样。据说,这样包装的春笋,当时一路挂到了南洋的商店门面上。
竹子运输不便,多是卖到鳌江和温州市区等相对临近的地方。青街竹质地好,销路自然也好。不少青街人就在外地开上了竹庄,相当于现在的批发部。每年清明过后,竹庄的人就开始往竹农家里走动,先去竹林看看竹子的长势,再商议价钱下定金,相约秋冬时期来收竹子。
竹庄里的老人买竹子不用过秤,绕着砍伐下的竹堆走一圈,就能报出大概多少斤,值多少钱。竹农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看着差不多就成交,一般不会有争执。
青街竹
古屋·古巷·古廊桥
清朝道光年间,是青街“竹经济”最发达时期,竹子产生的效益占到当地经济总量三分之一强。许多种竹大户发家之后,就回乡造大屋,至今当地还留存着李氏大房、二房、池氏大屋、水尾池氏二房六座极具考研价值的古屋。
漫步青街村的魏宅巷,这条长约150米,两侧围墙由溪中枕石相垒的巷弄修于明朝,古朴雅致,苔影斑驳,明清乡间古韵盎然,让人突然有种穿越感。小巷尽头左转,一座保存完整,有着江南建筑风格的木构古老大宅展现在眼前。
青石门台、粉色花岗岩石阶、玻璃瓦的门台檐,进入第一道门后,便是占地一亩余的道坦。据李氏大屋的老人们说,原先这里种着奇花异草,垒砌假山石景,是个十分考究的花园。如今道坦里晒着一溜在大屋里居住的老人们的棉服,还有过年时吃的酱油肉、番薯干,人间烟火味浓厚,比起很多已被当成陈列馆的古屋,这里无疑温暖熨帖了许多,让人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外婆家。
有着温暖冬日的午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搬一张摇椅,拿着新奇有趣的书本,打打瞌睡,就在这样的院落里一直坐下去。
第二道大门六扇往里开,门上镀金嵌银地画着六尊门神巨像,托塔持械,十分威武。青街畲族乡文化服务中心主任李信稿是李家后裔,每次有重要客人来参观李氏大屋他几乎都会陪同,因此对大屋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说,这门上的门神彩绘已有一百多年历史,“文革”中遭刮刷。但细看,留存部分的画面颜色依旧鲜艳,可见当年工匠们的技艺高超、精湛。
进入二道大门之后,是李氏大屋的内院了。长方形的天井,占地一亩余。四周是二层的走马楼,全部为木结构。据说整座房屋有木柱232支,木柱下面为磴柱石和磉鼓,每个石磉鼓与木柱接合处,都放上三钱朱砂,起到防蛀作用。
大院四周楼的上下有八个大厅,24个房间;四周的走马楼上全是清一色的木头雕花栏杆,每个房间的花窗也为不同花样。四周有四条楼梯,随时可从各处上下。楼房的四周外围分别有四条子孙巷,形成面面贯通,四通八达的状况。
李氏大屋的人文氛围相当浓厚,显示大家庭的渊源与实力,这从题匾和一些文物遗迹可反映出。
李氏大屋之中,“银房子”是李信稿极力推荐要品赏的。他说,“当年这‘银房子’是用纯银打造,工艺非常精致。后来被破坏后,现在看到的是后建的木雕楼阁。”
这座建在二楼正厅中的“银房子”是青街地方安放氏族成员生辰八字“木主牌”的,取名“凌霄阁”,专业术语称为“艮厝”。相传当年李氏的五世祖妻室是一蓝姓的畲族姑娘,后繁衍到九世祖,家族发迹了,造“艮厝”动用了白银整整三千两,造价相当于大屋。
李氏大屋就在青溪边,约在青街的中段,终点是睦源桥。“四面环山,三水汇源,白石望月、玉带盘腰”,为古人对睦源桥的写照。它是典型的古廊桥,桥上建有抬梁式木结构廊屋,相传始建于元朝至正年间,于清道光11年(1831年)重建,如今,整个桥身又在重新进行粉刷,桥上的神龛修缮一新。廊桥一侧有一棵古樟,斜坠在溪上,这棵树约有480年的历史,最为奇特的是,樟树主杆中间为空,空洞处,长出一株梅树,成就了“樟抱梅”的奇观,可惜的是现在梅树已经枯死,奇观不再。
手工彩带
畲族,是青街不可忽视的少数民族,青街乡也是平阳县唯一的民族乡。九岱村、王神洞村是青街乡两个纯畲族村。九岱村依山而建,王神洞村依水而居。通往村子的路九曲十八弯,有同行的朋友疑惑:“为什么畲民选择这么偏僻的山坳里居住?”
其实,古代畲民选择条件艰苦的居住地实属无奈。对于迁徙而来的畲族先民来说,获得田地是极不容易的,“故峭壁之巅,平常攀越维艰者,畲客皆开辟之。”
据史料记载,最早始于唐永泰二年(766)畲族开始进入浙西南山区居住,宋、元、明、清各代陆续迁入,活动频繁。浙西南境内的畲族基本上是一家一户或几家几户逐年迁移,路线是从景宁迁到云和,再往松阳、遂昌、莲都区等其他地方。由于好的田地山场已经被原住民占有,畲族先民“窜山岙缚茆以处”,随山散处,在浙西南的崇山峻岭、河流沟壑之处繁衍生息,形成了现在的畲族村落“大分散、小聚居”的格局。
九岱村已有400多年历史,目前有900多名畲族村民,以雷姓为主;王神洞村的畲民以蓝姓为主,蓝氏始祖崇祯年间至顺治初年(1596~1658年),由现苍南迁莒溪洋尾迁徙而来,全村目前有500多人。
两村的建筑风格很像,从去年开始的民族村寨建设,让两个村都焕然一新,粉刷后的白墙上,是描绘古代畲民生活、劳作、娱乐的彩绘。遗憾的是,很多畲族的风俗、衣物、日常用具等在村里几乎看不到了,只有在王神洞村的畲族民俗馆里还陈列着畲族新娘的银珠凤冠、彩绣罗帕、护身彩带、七色挂包、苎麻刺绣制服等,稀罕而贵重。
而在现实生活中,畲族的保留得并不是很好。乡里会织畲族彩带的人已经不到十人,而十里八乡,会做畲族服装的手工艺人就只剩下青街乡朱山村一位叫雷顺俭的老人,他的妻子李菊花也是编织畲族彩带的个中高手。不过雷顺俭夫妇说,子女都不愿意跟他俩学习畲族的手工艺,只能寄希望于孙子能传承下这门手艺。
李菊花十二岁就开始跟着母亲学习编织畲族彩带,一条彩带一般由三四种彩线混合编织而成,颜色可以自由搭配,常用的有白配黑、绿,白配黑、红等。编织用的是三块简易的竹片工具,其实还有更复杂一点的编织棚架,不过李菊花还是喜欢用那套简易的。平时到山里干活,休息时,用绳子把彩带的一头固定在树上或竹子上,随时随地就可以开始编织。在家里,她就喜欢把彩带绑在窗棂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编彩带。
彩带上的纹样主要有二十来种,表示连绵的山地丘陵、山里的花草、林间的鸟雀、空中的日月云彩、雨后的彩虹,田间的麦穗……都是各种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这些彩带窄的常被畲民们拿来当做腰带、挂包的带子、围裙的带子等,宽的用来包头或绑在身上。
雷顺俭说,他17岁跟着叔叔学做畲族的民族服饰、头冠。他说以前的畲服以黑色为主,甚至连新娘服也是黑色的,最多在衣服的绣花上绣上红色的丝线,还有就是利用彩带绑在身上来增添一些热闹的效果。
李菊花身上穿的这套畲服是去年“三月三”的时候乡里发的,大概是考虑到舞台效果,衣服裤子上有大片的红色布拼配,衣裤上的绣花都已变成电脑刺绣。李菊花拿出另外一件黑色苎麻布材质的畲服,衣服上的绣花更加古朴。这件衣服是丈夫亲手给她做的,衣服上的刺绣也都是他一针一线精心绣制的。这样一套衣服,雷顺俭要做半个月,现在平阳一带常有人找雷顺俭买畲服,一般要卖1000元一件。
除了畲服外,雷顺俭还会做畲族新娘的头冠,一个头冠也要做十天半个月,头冠上遮脸的珠帘全部由金珠穿成,很贵重。
李菊花回忆,她的母亲以前还会穿戴整套的传统畲族服饰,后来,家里失火,这些衣物全部毁于一旦。
古老的衣饰如陈年老酒,压得越久越觉得百看不厌。不过,这样的衣服已经随着岁月一同老去。因为原材料、实际需求、审美的变化,即使会用传统手作制作畲服的雷顺俭,也已做不出原有畲族服饰当年的韵味。难能可贵的是,郑重的心意却不曾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