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建筑空间,猜想古代人的日常起居与情感生活——台湾地区知名建筑研究者李乾朗的《穿墙透壁》日前出版简体中文版,他说,“建筑中反映的各司其职、适得其所的内在秩序特别有意思”
苏娅
11月,北京已落了两场雪。“站在太和殿的台阶上,看到白雪把琉瓦红墙掩盖了,白茫茫的天地间,恰到好处地留下一段镂刻着精美木雕的廊檐”,实在是“美得惊心!”台湾地区知名建筑研究者、台北大学民俗艺术研究所教授李乾朗如此描述这一次在紫禁城内的见闻。
这是李乾朗第四次造访紫禁城,与前几次行色匆匆地看过“前三殿”、“后三宫”的感受不同,眼前所见气势恢弘的“前朝”与书中记载大体一致,没有什么意外。倒是这一次,李乾朗在同行老友的协助下,进入尚不向游人开放的“内庭”考察,“透过皇帝的生活空间,猜想他们的日常生活、情感世界,非常有趣”。李乾朗打开随身携带的速写本,一幅一幅建筑素描记录了他这几天在北京的探访。
20年来,李乾朗几乎每年都到大陆做田野调查,绘制古建剖面图200余幅,其中涉及帝王宫殿、庙宇寺院、芸芸众生的家院,不一而足。此后,他又以汉代以来不同时期、地区,不同功用为坐标,在200余幅古建剖面图中选出51幅,辅以文字详解,由台湾远流出版社结集出版。简体中文版《穿墙透壁》日前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引进出版。
这次在颐和园,他画下“德和园”的三层大戏台;故宫,画的是“畅音阁”。笔墨之间,古代戏园的实景生动立现。“你看,第一层戏台演当下的戏,二层则演‘梦境’或别的‘戏中戏’,若要表现神仙从天而降,则从三楼飞下来,我特别喜欢看古代建筑中这些你想不到的部分——都让他们想到了。”
11月10日在接受CBN专访时,为向记者描述乾隆皇帝打坐参禅的小楼阁的样式,李乾朗顺手牵过记者的采访本,反方向速写出一幅有透视效果的素描。
在李乾朗看来,用相机拍摄往往视而不见,只有借助纸和笔,依绘画的透视技法一笔一画绘制出建筑的剖面图,方能准确记录建筑原貌。
少年时代打下水彩画童子功,大学学建筑时又没有电脑可用,这样的经历带给李乾朗一代古建筑学者难能可贵的手绘技能。
但,绘画的技法终究只能描绘建筑的外貌、形制与结构,建筑之内的生活则需要有心机地观察。1988年,李乾朗第一次来大陆进行古代建筑的田野调查。此前,对于大陆古建的了解更多来自梁思成一代建筑学家的书本。第一次站在苏州古城门外的感受他记得很深:“看到有两个城门,一个给车马经过,一个给舟船,他们把‘你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都考虑得很周到。再往里,又发现城门有两重。”仿佛抽丝剥茧,对于古建的观察就这么层层深入。
李乾朗深谙中国美学传统中“澄怀味象”的意味,他相信领会中国古建之美,不仅依赖视觉观察,还需要观察者调动味觉、听觉与心机,“眼睛所见是直线的,但古人懂得运用会拐弯的味觉和听觉,让一座林中古寺在没有‘到来’之前,便以缭绕的钟声铃响和檀香,引人深入,我想这就是‘澄怀味象’。”
CBN:面对一个古代的建筑,我们可以从哪些方面“读”它,或者说,你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所遵循的读解程序是什么?
李乾朗:首先我会看:一天24小时住在这里的人在做什么?这个房子提供给他怎样的生活节奏?早晨6点,他会在一种什么样的光线中醒来,女主人的厨房是什么样子的。灶台的大小通常反映饮食习惯。中国人的灶台,一般“铲”这个动作,是不会对着大门的,因为古人认为,那样会把食物和财富“铲”出去。基本上,某种行为习惯中,总是包含着内在的、约定俗成的心理诉求。再看他的床铺,比如清代前三朝皇帝的卧榻都很小,不过8尺,或许可以说明他们对于物质的需求是基本的,并不铺张。
然后,看四季中人的生活。春天下雨,我们的雨檐是什么样的,通常,中国人的雨檐按照一个分而合之的心理定律来设计,雨水下来,从不同的屋顶泄下,再汇合到院门之外。夏天,则要考虑通风。南方的房屋都很小,因为小的空间反而通风很好,所谓“窄巷生风”,北京小胡同的格局,也是如此。而秋天,要考虑秋收,南方民居的庭院都很宽敞,中间不像北方庭院有小路隔断,因为南方要晒稻谷。冬天则考虑取暖。
CBN:除了一天24小时和一年四季的时间概念,看一个建筑的时候,还有哪些有意思的线索?
李乾朗:我会试尝理解一个建筑的“DNA”,它的文化密码。中国古代建筑通常蕴含着“儒、释、道”三种文化的精神性,儒家讲究平衡;佛教建筑除了包含着强烈的宗教象征意味,在功能上也做得非常充分,很多建筑通过内部结构、光线的运用像在跟你玩一个心理游戏,进入这些建筑物,本身就像是经历一次修行。道家,则善于用流动性建立平衡关系,建筑结构通常不是对称的,于变化、运动中实现内在的平衡。
早期建筑通常相对纯粹,各个文化的元素运用很鲜明,越到后期越表现为一种多元和杂糅。
CBN:在这些宏观的文化内涵的统摄之下,一些与日常生活、个人趣味相关的内容,是不是也值得玩味?
李乾朗:这是我要说到的如何看一个建筑的第四步,看它的人格特质。这不容易看出来,需要经验,要对建筑特别敏感,要多看。比如,商人的庭院,通常充满猎奇的铜臭味,布满异国色彩;而做官人家的庭院,色调偏暗,很雅致;乡村农民的院落,如果透着朴拙的味道,就特别迷人。我同时接受这些建筑中所反映出的不同的人格特质,不会觉得有钱人的院落特别好,或者相反;而是看一个人的身份在建筑中有无恰当的反映,如果对应得好,就特别耐看。建筑中反映的各司其职、适得其所的内在秩序特别有意思。
CBN:中国古代的建筑与自然环境、季节的关系很密切,而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现代化的、不自然的空间里,与自然的关系被隔断了。像古人那样自然的生活空间,是否有望重建?
李乾朗:我常常感觉现代人作茧自缚,我们借助空调、暖气、加湿器等等获取本来存在于自然中的资源。但是,中国古人的建筑哲学中的价值越来越被今人所认识,我对此倒还蛮有信心。
建筑界曾经很羡慕西方建筑史上留下来的那些用石头、钢筋、水泥建造的‘永垂不朽’的建筑。但是,今天,建筑界发起了“绿建筑”运动,“绿建筑”的设计观已经成为主流,建筑师们在设计中,自觉地考虑到雨水收集系统、太阳能的运用等等,包括日本、法国都很流行屋体绿植。同时,避免使用钢筋、水泥这些无法进入大自然循环的材质,而选择铁和木等等能够化为尘土的材料。
这是近30年来,建筑界发生的重要转变,人们不再希冀“永恒”,“永恒”是一种虚妄,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盲点。今天回想起来,钢筋水泥的建筑对于“永恒”的诉求,恍若隔世。
他们接受了建筑本身被建造、颓败、坍塌和消逝的生命轨迹,而这,正是中国古代建筑蕴藏的生命哲学——我们的祖先相信,建筑仿佛衣物的延伸,是有时限、需要更换的,这里面有一种生生不息的精神本质。